红绸,红烛,红得刺眼的喜字。
沈知微像个被塞进华丽礼盒的点心,头上沉甸甸的凤冠压得她脖子发酸,眼前只剩下一片晃动的、令人窒息的鲜红。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合欢花香,甜腻得几乎让人作呕。外面隐隐传来宾客喧闹的声浪,鼓乐喧嚣,与她隔着一层厚重的红绸,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。
她是沈家的长女,二十二岁,一个在京城贵女圈子里早已过了花期、被暗暗议论“老姑娘”的存在。本该顶替这桩婚事的,是她那个如珠如宝、刚及笄不久的庶妹沈知柔。沈知柔哭得梨花带雨,死死拽着嫡母的衣袖,抽抽噎噎地说宁死也不嫁那个传闻中暴戾嗜杀、形同鬼魅的小将军萧烬。嫡母的眼神,最终落在了沉默的沈知微身上。那眼神里有不容置疑的命令,有甩掉烫手山芋的庆幸,唯独没有一丝一毫对亲生骨肉的怜悯。
“知微,你是长姐,沈家的门楣……靠你了。”嫡母的声音干涩,带着一种虚伪的沉重。
于是,她成了被推出去祭献的羔羊,顶着沈知柔的名字,坐进了这顶抬往将军府的花轿。喜帕之下,沈知微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、极冷的弧度。门楣?一个被推出来顶替送死的女儿,还谈什么门楣?她只是沈家一件用旧了、恰好可以废物利用的物品罢了。
新房内一片死寂。外面所有的喧闹都被厚重的门扉隔绝,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。时间在凝滞的红光里一点点爬行,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。沈知微端坐得笔直,指甲却已深深掐进掌心,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印痕。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,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,越收越紧。那个关于萧烬的传闻——虐杀战俘,府中侍妾无故暴毙,性情暴戾无常——此刻都化作了实质的寒气,钻进她的骨髓。
“吱呀——”
沉重的房门被猛地推开,带着一股浓烈的、毫不掩饰的酒气,汹涌地灌入这片沉寂的红海。脚步有些虚浮,却又带着一种野兽捕食前的压迫感,一步一步,重重地踏在光洁的地板上,敲在沈知微紧绷的心弦上。
他来了。
那股酒气混杂着一种冷冽的、如同兵刃出鞘般的铁锈味,瞬间攫住了她。沈知微的心跳骤然失序,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,几乎要冲破喉咙。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,身体僵硬得如同被钉在榻上的木偶。
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下。隔着厚重的喜帕,她也能感受到一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,正穿透红绸,牢牢地锁定了她。那目光带着审视,带着玩味,更带着一种让她毛骨悚然的……兴奋?
没有预想中的喜秤。只听到一声轻微的、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——是利刃出鞘。
冰冷的触感,突兀地、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力道,抵在了她的下颌。粗糙的金属质感,激得她颈后的汗毛瞬间倒竖。刀尖微微用力,强迫她抬起了头。
然后,那抹碍眼的、象征喜庆与束缚的红色,被猛地向上挑起、掀飞!
视野骤然开阔,刺目的烛光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。待视线聚焦,撞入眼帘的,是一张年轻得近乎锋利的脸。
他很高,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,劲瘦挺拔,穿着一身同样刺目的绯红喜服,却硬生生穿出了几分战场上的肃杀之气。墨黑的长发并未束冠,只用一根简单的墨玉簪随意挽起几缕,其余恣意地披散在肩头,更添几分不羁的野性。他的肤色是久经沙场后的小麦色,此刻因酒意染上了一层薄红,鼻梁高挺,唇线紧抿。
但最慑人的,是那双眼睛。
狭长,眼尾微微上挑,本该是极漂亮的凤眸,此刻却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。瞳仁漆黑,深处却跳跃着两点近乎妖异的暗金色光芒,如同被囚禁在深渊里的鬼火。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——浓烈的、毫不掩饰的占有欲,一种得偿所愿的疯狂偏执,还有一丝……孩童得到心爱玩具般的、残忍的兴奋。
他微微倾身,凑得极近,温热的、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,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。
他笑了。薄唇勾起一个堪称惊艳的弧度,露出一点森白的牙齿,声音低沉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,却又揉进了沙哑和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黏腻,如同毒蛇吐信:
“姐姐……”他轻轻唤着,尾音拖长,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,“你终于……落到我手里了。”
“沈知柔?”他玩味地重复着这个名字,指尖捏着她的下巴,力道不轻不重,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掌控,目光如同冰冷的钩子,在她脸上细细描摹,“沈家那个娇滴滴、据说才情满京城的小女儿?”他嗤笑一声,气息拂过她的耳廓,“姐姐,你替嫁的本事,可比你妹妹绣花的本事,差远了。”
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,精准地刺穿她强装的镇定。沈知微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,几乎喘不过气。他果然知道!从一开始就知道!这场替嫁在他眼中,恐怕只是一场拙劣的、供他取乐的滑稽戏。她被迫仰视着他,在那双翻涌着暗金色漩涡的眼眸里,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苍白的倒影,如同困在蛛网中央徒劳挣扎的飞蛾。
“将军……”她艰难地开口,声音干涩发紧,试图维持最后一点世家女的体面,“此事……”
“嘘——”他修长的食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,重重地压在她冰凉颤抖的唇上,截断了她所有试图辩解或求饶的话语。那指尖的温度比他呼出的酒气还要灼人,带着一种奇异的、令人心悸的触感。“姐姐,”他眼底的暗金色光芒骤然炽盛,像是被投入火星的干柴,“这里没有沈知柔,只有我的新娘。你,沈知微。”
他俯下身,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垂,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和宣告:“从今往后,你的名字,你的命,你的每一寸骨血……都是我的。”那“我的”二字,咬得极重,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疯狂占有。
沈知微浑身僵硬,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。这不是新婚丈夫的占有欲,这是猛兽对猎物的标记。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浓烈的酒气下,隐隐透出的、仿佛来自尸山血海的血腥味。
“咚、咚、咚……”
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。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端着个黑漆托盘,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。托盘上放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玉碗,碗里盛着深褐色的液体,热气氤氲,一股浓烈到刺鼻的苦涩药味瞬间在室内弥漫开来,霸道地压过了合欢花香和酒气。
萧烬直起身,目光扫过那碗药,眼底的疯狂似乎被这苦涩的气味压下去一丝,又或者,只是转换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掌控。他松开钳制沈知微下巴的手,随意地拿起玉碗。
“喝了它。”声音平淡无波,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。
沈知微看着那碗浓稠得如同泥浆的药汁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那味道光是闻着,就足以让舌根发苦。她下意识地抗拒,身体微微后缩:“这……是什么药?”
萧烬的唇角又勾起了那种让她心头发冷的弧度。他没有回答,只是将碗沿强硬地抵到她的唇边,冰冷的玉石触感让她一颤。他的眼神居高临下,带着一种审视和不容抗拒的威压:“安神,固本。姐姐身子弱,需要好好‘调养’。”他特意加重了“调养”二字,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——这是驯化的开始。
苦涩的药汁强行灌入喉咙,如同滚烫的岩浆,灼烧着她的食道,一路烧进胃里。那味道霸道至极,带着令人作呕的土腥气和难以言喻的怪味,瞬间麻痹了她的味蕾。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,她剧烈地呛咳起来,痛苦地弯下腰。
一只冰冷的手掌却猛地按住了她的后颈,力道之大,让她动弹不得,只能被迫承受那源源不断灌入的苦涩。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冷酷的精准,确保每一滴药汁都流入她的喉中。
“咽下去。”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,冰冷得不带一丝情绪,如同在给一件器物上油,“一滴都不许剩。”
当最后一滴粘稠的药汁滑入喉咙,那只按着她后颈的手才缓缓松开。沈知微脱力般地伏在榻边,剧烈地喘息、干呕,苦味像无数只细小的虫子,顽固地攀附在她的口腔、喉咙,甚至鼻腔里,挥之不去。胃里翻搅着,火烧火燎。
萧烬随手将空了的玉碗丢回管家手中的托盘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脆响。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样子,那双暗金色的眼眸里,方才的疯狂似乎被一种奇异的平静取代,甚至隐隐透出一丝……满足?
“很好。”他淡淡地评价,仿佛在验收一件合格的工具。指尖拂过她因呛咳而泛红、沾着泪痕的脸颊,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,与他方才灌药的冷酷判若两人。“记住这个味道,姐姐。以后每天,都要喝。”
管家无声地退了出去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新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,以及那挥之不散的浓烈苦味。红烛依旧高燃,映照着沈知微苍白的脸和萧烬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、令人绝望的金色漩涡。
将军府像一座华丽而森严的囚笼。
沈知微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在后院。她名义上是将军夫人,却更像一只被豢养在精致鸟笼里的雀鸟。院墙高耸,隔绝了外界的喧嚣,也隔绝了所有的生路。那些沉默寡言、眼神锐利的侍卫如同石雕般伫立在各个出入口,他们的存在感稀薄,却无处不在,每一次沈知微试图靠近院门,那些冰冷的视线便会如芒在背般刺来,无声地宣告着禁区的界限。
每一天的开始和结束,都伴随着那碗浓黑苦涩的药汁。无论她如何抗拒、如何试图打翻药碗,那个面容刻板的老管家总会像幽灵一样准时出现,身后跟着两个孔武有力的粗使婆子。她们面无表情,动作却异常熟练有力,一个钳制她的双臂,一个捏住她的下颌,强迫她张开嘴。老管家则用一把细长的银勺,冷酷而精准地将那令人作呕的药汁,一勺一勺地灌进她的喉咙。那药味浓烈得如同实质,渗入她的发丝、衣料,甚至连她呼出的气息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。这味道成了她囚徒生涯最鲜明的烙印。
萧烬并不常出现,但每一次他的到来,都伴随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。他会在深夜悄无声息地踏入她的房间,带着一身寒夜的凉气,有时是浓烈的酒味,有时则是若有似无的、令人不安的血腥气。他不说话,只是用那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暗金色眸子盯着她,目光带着审视、探究,还有那种永不消散的、令人心胆俱裂的占有欲。他会强硬地捏着她的下巴,迫使她抬头,像检查一件属于自己的物品。或者,他会突然将她拽入怀中,力道大得仿佛要揉碎她的骨头,下颌抵着她的发顶,发出一声满足的、如同野兽般的叹息。
“姐姐……”他在这种时候才会低低地唤她,声音沙哑,带着一种奇异的、病态的依恋,“别想着逃。你的味道……只能是我的。”
沈知微在他怀中僵硬如铁,每一次呼吸都充满了恐惧和屈辱。她觉得自己正在被这无休止的禁锢、苦涩和病态的占有一点一点地侵蚀,慢慢失去自我,变成一具徒有躯壳的傀儡。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,日夜拍打着她的意志堤岸。那碗苦药,成了她无期徒刑的象征,每一次吞咽,都像是在吞下绝望的砂砾。
直到那个夜晚。
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夏夜,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意乱。萧烬没有来。沈知微躺在榻上,辗转反侧,窗外的蛙鸣和虫嘶交织成一片混乱的网。突然,一阵极其细微、却又异常清晰的声响刺破了这片混沌——是鞭子破空的锐响,一下,又一下,沉闷地落在皮肉上,伴随着极力压抑、却仍从齿缝中泄露出来的、痛苦的闷哼。
声音似乎是从后院最偏僻角落的柴房方向传来的。
鬼使神差地,沈知微赤着脚,像一缕幽魂般溜出了房间。府中巡夜的侍卫似乎被刻意调开了,通往柴房的小径上空无一人。她屏住呼吸,贴着冰冷的墙壁,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扇破旧木门。门缝里透出摇曳的、昏暗的火光。
她凑近那道缝隙。
柴房内,光影在布满灰尘的墙壁上疯狂跳动。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被反绑着跪在地上,身形因剧痛而佝偻抽搐。而萧烬,她的“夫君”,就站在那人面前。他脱去了白日里那身象征着身份的锦袍,只着一件单薄的黑色中衣,袖口高高挽起,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。他手里握着一根浸了水的牛皮鞭,鞭身黝黑发亮,在火光下泛着不祥的光泽。
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既无愤怒,也无嗜血的兴奋,只有一种令人胆寒的、纯粹的漠然。仿佛他抽打的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堆毫无生气的烂肉。汗水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,滴在地上,砸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。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,暗金色的瞳孔在火光映照下收缩着,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,只有一种冰冷的、执行某种程序的专注。
鞭子再次扬起,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,狠狠落下!
“啪——!”
皮开肉绽的声音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。跪着的人身体猛地一弹,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、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嚎,随即彻底瘫软下去,没了声息。
萧烬的动作顿住了。他微微歪了歪头,似乎在确认猎物的死活。片刻,他随手扔掉了那根滴着血的鞭子,发出“啪嗒”一声轻响,在死寂的柴房里显得格外刺耳。他抬起手,用指腹随意地抹去溅到脸颊上的一滴温热粘稠的血珠,然后,将那沾染了猩红的手指,缓缓放到了唇边。
舌尖探出,极其缓慢地、如同品尝什么珍馐美味般,舔舐了一下指腹上的血迹。
沈知微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,将几乎冲破喉咙的惊叫死死堵了回去!胃里翻江倒海,强烈的呕吐感涌了上来。她死死地咬住下唇,尝到了自己鲜血的铁锈味,才勉强压下那股翻腾的恐惧。她踉跄着后退,如同被恶鬼追赶,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瘫软在地,跌跌撞撞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。后背重重抵在冰冷的门板上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几乎要炸开。
那一晚,她蜷缩在冰冷的锦被里,睁眼到天明。每一次闭上眼,都是那舔舐鲜血的薄唇,和那双在火光下漠然得如同深渊的暗金色眼睛。他不是人。他是披着人皮的恶鬼。这个认知像冰锥一样,狠狠凿穿了她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、关于“或许能熬下去”的幻想。逃离这座魔窟,成了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念头。
机会来得猝不及防。
秋意渐浓,萧烬奉旨离京,前往北境巡视军务。将军府表面依旧森严,但那股无处不在、令人窒息的威压感,随着主人的离开,似乎悄然松懈了一线。沈知微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缝隙。
她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。利用每日在有限范围内“散步”的机会,留意侍卫换岗的间隙,丈量后院围墙的高度。她将积攒下来的、为数不多的几件不起眼的银饰悄悄塞给一个负责浆洗、眼神怯懦的小丫鬟,只换来对方惊恐的摇头和一句语无伦次的低语:“夫人……别……将军会杀人的……谁都逃不掉……”
小丫鬟的恐惧像一盆冷水,却浇不灭沈知微心中燃起的、名为“自由”的微弱火苗。她不再寄希望于他人。她需要更缜密的计划。
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成了天赐良机。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,疯狂地抽打着窗棂,发出骇人的声响。整个世界被淹没在无边的黑暗和喧嚣的雨幕里。巡夜侍卫的脚步声被风雨声完美地掩盖了。
沈知微的心跳得如同擂鼓。她深吸一口气,换上了一身早就准备好的、便于行动的深色粗布衣裳。没有带任何行李,除了袖袋里那支磨得异常锋利的、原本用来簪发的银簪——这是她唯一的武器。她像一只灵巧的猫,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门,贴着墙根冰冷的阴影移动。
雨水冰冷刺骨,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。她顾不上这些,凭着这些日子暗中观察的记忆,小心翼翼地避开几个固定的哨点,朝着后院一处相对低矮、靠近仆役杂院的围墙摸去。墙角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木料,上面覆盖着防雨的油毡。她奋力将木料拖拽到墙根下,垒成一个勉强可以借力的简陋阶梯。
雨水模糊了视线,冰冷的寒意渗透骨髓,手脚早已冻得麻木。她咬紧牙关,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攀爬。粗糙的墙面磨破了她的手掌和膝盖,火辣辣地疼。每一次滑落,都伴随着巨大的声响,淹没在狂风骤雨中。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,一次次试图将她吞没。她死死攥着那根冰冷的银簪,锋利的尖端刺痛掌心,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楚。
不能停!停下来就是万劫不复!
终于,指尖触碰到了墙头湿滑的瓦片!她心中一喜,奋力向上!湿透的衣衫沉重无比,冰冷的雨水灌进领口,冻得她牙齿打颤。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狼狈地翻过了墙头,重重地摔落在围墙外泥泞冰冷的地面上。
骨头像是散了架,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全身。她挣扎着爬起来,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风雨中如同巨大怪兽般蛰伏的将军府,高耸的围墙此刻显得如此可憎。终于……出来了!巨大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她。她顾不上浑身的疼痛和狼狈,转身就要投入无边的雨幕和黑暗之中。
就在她抬脚的刹那——
“咻——!”
一道刺耳的锐响撕裂了狂暴的风雨声!几乎是本能地,沈知微猛地向旁边扑倒!
“笃!”
一支漆黑的铁箭,裹挟着千钧之力,狠狠地钉入她刚才站立位置前方不到半步的泥地里!箭羽在狂风中剧烈颤抖,发出嗡嗡的哀鸣,箭身没入地面大半,只留下短短一截在外面,昭示着它恐怖的力道。
冰冷的恐惧瞬间冻结了沈知微的血液!她僵硬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头,顺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望去。
将军府最高的那座角楼,在狂风骤雨中如同一柄指向苍穹的黑色巨剑。角楼的飞檐下,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静默地伫立着,宛如从地狱中降临的魔神。狂风卷起他墨色的衣袍,猎猎作响,如同招展的死亡旌旗。雨水顺着他的轮廓流淌,他却纹丝不动,仿佛与这风雨融为了一体。
距离太远,沈知微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。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,两道冰冷得如同实质的目光,穿透重重雨幕,如同无形的枷锁,牢牢地锁定了她!那目光里没有愤怒,没有惊讶,只有一种令人骨髓都冻结的、绝对的掌控和……等待猎物入网的残忍平静。
他一直在那里。他看着她翻墙,看着她摔倒,看着她挣扎爬起,如同猫戏老鼠。他甚至故意射偏了这一箭,只为欣赏她此刻的恐惧和绝望。
沈知微浑身冰冷,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作响,连灵魂都在颤抖。逃?在他眼皮底下,她还能往哪里逃?这无边的雨幕和黑暗,仿佛都成了他囚笼的延伸!
就在她彻底被绝望攫住,几乎瘫软在地时,角楼上那道身影动了。他并未走下角楼,而是缓缓地抬起了右臂。那只骨节分明、曾温柔抚摸她脸颊也曾冷酷灌下苦药的手,此刻稳稳地握住了一把狭长的、闪着幽冷寒光的佩刀。
刀光在晦暗的雨夜中划出一道惨白的弧线!
沈知微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!
“噗嗤——!”
一声沉闷的、令人头皮炸裂的利刃切入血肉骨骼的声响,穿透风雨,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!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,也随之砸落在角楼的木质地板上。
紧接着,一件东西被从那高高的角楼上抛了下来!
那东西在空中翻滚着,带着淋漓的血迹,划破厚重的雨幕,重重地摔落在沈知微前方几步远的泥泞中!
雨水疯狂地冲刷着,却洗不去那刺目的猩红。那是一只手臂!一只刚刚被齐肩斩断的、属于男人的、强健的左臂!断口处血肉模糊,森白的骨茬狰狞地刺破皮肉,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。手指甚至还在神经性地微微抽搐着!
“啊——!!!”
沈知微再也控制不住,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!恐惧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,瞬间缠紧她的四肢百骸,让她动弹不得,连呼吸都停滞了!胃里翻江倒海,她猛地弯下腰,剧烈地干呕起来,却什么也吐不出来,只有冰冷的雨水和胆汁的苦味。
角楼上,那道身影依旧屹立。雨水冲刷着他右肩断臂处汹涌而出的鲜血,染红了半边墨色的衣袍。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痛楚,只是微微歪着头,目光穿过雨幕,牢牢锁住下方泥泞中崩溃尖叫的女人。嘴角,缓缓勾起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、极致温柔又极致疯狂的笑意。
他的声音并不大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清晰无比地送入沈知微的耳中,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冰的钉子,狠狠钉入她的灵魂:
“姐姐……再走一步……”他的声音甚至带着一丝笑意,轻飘飘的,却重逾千斤,“下次断的……就是你的腿了。”
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泪水模糊了视线,那只断臂狰狞地躺在泥泞中,像一记无声的、血腥的重锤,彻底砸碎了沈知微的脊梁。尖叫卡在喉咙里,化作无声的呜咽。她瘫软在冰冷的泥水里,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,再也生不出一丝逃跑的力气。角楼上那道被鲜血染红的身影,如同刻入骨髓的梦魇。
她被两个沉默如同铁块的侍卫粗暴地拖回了那座华丽的囚笼。这一次,不再是之前那个宽敞的院落。她被直接拖进了萧烬寝殿最深处的内室。
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,落锁的声音清晰刺耳。浓重的血腥味和苦涩的药味混杂在一起,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,几乎令人窒息。内室的光线极其昏暗,只有角落一盏孤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。
萧烬就靠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榻上。右肩的伤口已经被厚厚的白布包裹起来,但依旧有暗红的血迹洇透出来,在白布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。他脸色苍白得可怕,薄唇紧抿,没有一丝血色。然而,那双暗金色的眼眸,却亮得惊人,如同燃烧着两簇来自地狱的鬼火,死死地盯着被拖进来的沈知微。
他挥了挥手,两个侍卫无声地退了出去。
内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,死一般的寂静。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。
沈知微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,浑身湿透,泥水顺着发梢滴落。她不敢看他的眼睛,只能死死地盯着地面,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。那只断臂的影像,如同烙印般灼烧着她的视网膜。
“过来。”他的声音响起,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,带着失血后的虚弱,却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命令。
沈知微的身体猛地一颤,没有动。
“过来!”这一次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丝濒临失控的暴戾,如同鞭子抽打在空气中。
巨大的恐惧驱使着她。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,停在离榻边几步远的地方,不敢再靠近。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,让她胃里又是一阵翻搅。
“靠近点。”他的声音又放柔了,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,像情人间的低语,“姐姐……怕我?”
沈知微的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,巨大的恐惧让她无法思考,只能凭着本能,又往前挪了一点点。
“再近点……”他耐心地诱哄着,暗金色的眼眸紧紧锁着她,仿佛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。
直到她几乎挨到了榻边。
突然!他完好的左手如同闪电般探出,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力,猛地攥住了她冰冷颤抖的手腕!力道之大,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!
“呃!”沈知微痛得闷哼一声,下意识地挣扎。
“别动!”他低喝,声音里带着痛楚的喘息,眼神却更加疯狂。他拽着她的手腕,强硬地、不容抗拒地将她那只冰冷的手,用力按在了他右肩包裹着厚厚白布的伤口上!
“啊!”沈知微惊叫出声,指尖瞬间感受到了白布下温热的湿意和黏腻的触感!那是他汹涌流出的鲜血!
剧烈的疼痛让萧烬的额角瞬间渗出冷汗,他闷哼一声,脸色更加惨白,但那按着她手背的手却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,甚至更加用力地向下压去,仿佛要将她的手指生生摁进那翻卷的血肉里!
“感觉到了吗?”他喘息着,声音因为剧痛而扭曲,嘴角却扯出一个近乎癫狂的笑容,死死盯着她惊恐放大的瞳孔,“这疼……是你给我的!”
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,烫在沈知微的心上。“姐姐……你逃一次,我断一只手……”他喘息着,断臂处的剧痛让他的声音都在发颤,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执拗,“你逃两次,我就断一双腿……永远锁着你……让你一步……也离不开我……”
他猛地凑近,滚烫的、带着血腥味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,那双暗金色的眼眸近在咫尺,里面翻涌着毁灭一切的疯狂火焰:“我们……就这样……互相折磨……到死……好不好?”最后几个字,轻飘飘的,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。
沈知微浑身冰冷,血液仿佛都被冻结。手腕被他铁钳般的手死死攥住,指尖被迫感受着他伤口温热的濡湿和皮肉翻卷的恐怖触感。他的疯狂宣言如同毒蛇的信子,舔舐着她的耳膜。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,彻底淹没了她。互相折磨……到死?这就是她唯一的结局?在这座华丽的地狱里,被这个疯子一点点啃噬殆尽?
巨大的悲愤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绝望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!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蛮力,猛地抽回自己的手,身体向后踉跄几步,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。
“疯子!你这个疯子!”她失声尖叫,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尖锐刺耳,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,“为什么是我?!我到底做错了什么?!我只是替嫁来的!你要找沈知柔,你去找她啊!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?!”
她歇斯底里地喊着,像一头被逼到绝境、伤痕累累的小兽,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后的悲鸣:“我根本就不认识你!不认识你这个魔鬼!我宁愿……宁愿当初死在那场风寒里!也好过落到你手里受这种活罪!”她嘶喊着,身体因为激动和绝望而剧烈颤抖,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溃。
“不认识我?”萧烬重复着她的话,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古怪,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。他脸上那种疯狂的偏执瞬间凝固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,随即,眼底深处那两簇疯狂的金色火焰,像是被泼入了滚油,轰然暴涨!那里面翻滚的,不再是单纯的占有欲,而是滔天的怒火、被彻底遗忘的痛楚,以及一种濒临毁灭边缘的狂暴!
他猛地从榻上站了起来!动作牵扯到断臂的伤口,鲜血瞬间从包扎的白布里涌出更多,染红了半边衣襟,他却浑然未觉。那双燃烧着怒焰的暗金色眼眸死死地锁住她,一步步逼近,带着山雨欲来的恐怖威压。
“不认识我?”他低吼着,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,“好……很好!沈知微!”
他停在她面前,完好的左手猛地抓住自己胸前染血的衣襟!不是解开,而是带着一种毁灭般的狂暴,狠狠地向下一撕!
“嗤啦——!”
坚韧的锦帛在他盛怒的力量下如同薄纸般被撕裂!他赤裸的胸膛瞬间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!
“那你好好看看!”他几乎是咆哮出来,胸膛剧烈起伏,牵扯着断臂的伤口,鲜血顺着肌肉的线条蜿蜒流下,更添几分狰狞,“看看这个!你还记不记得?!”
沈知微被他狂暴的举动和咆哮惊得忘记了哭泣,下意识地顺着他的动作望去。
目光触及他胸膛的刹那,她的呼吸骤然停止!
在那紧实麦色的胸膛上,靠近心脏的位置,皮肤并不光洁。那里……赫然盘踞着十几道狰狞扭曲的陈年旧疤!那些疤痕颜色深褐,如同丑陋的蜈蚣般纵横交错,深深嵌入皮肉,每一道都显示出当年皮开肉绽的惨烈。它们密集地聚集在一起,形成一片触目惊心的区域,像是被无数鞭子反复抽打、撕裂后留下的烙印!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。沈知微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片狰狞的疤痕上,大脑一片空白,随即,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!一段早已被岁月尘封、几乎彻底遗忘的记忆碎片,带着刺耳的尖啸,猛地冲破迷雾,狠狠撞入她的脑海!
十年前。沈府后花园那个最偏僻、最荒凉的角落。阴冷潮湿的马厩里,弥漫着刺鼻的草料和粪便混合的味道。
那时她才十二岁。因为一场小小的风寒,被嫡母以“晦气”为由,打发到远离主院的偏僻小院“静养”。说是静养,实则与放逐无异。她百无聊赖,只能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翻翻捡捡,偶尔溜达到那个荒废的马厩附近。
那一天,她听到马厩深处传来压抑的、如同小兽般的呜咽和皮鞭破空的锐响。好奇心驱使下,她扒开半人高的荒草,偷偷望了进去。
昏暗的光线下,一个穿着管事服色的肥胖男人,正挥舞着马鞭,狠狠地抽打着一个蜷缩在角落草堆里的瘦小身影!那身影看起来不过七八岁,衣衫褴褛,露出的皮肤上布满青紫。鞭子落下的声音沉闷而恐怖,伴随着管事恶毒的咒骂:“小野种!叫你偷懒!叫你弄脏三少爷的马鞍!打死你活该!”
那孩子死死咬着嘴唇,一声不吭,只有身体在鞭挞下痛苦地抽搐着。那双眼睛……那双在鞭影和尘土中抬起来的眼睛……乌黑,深不见底,里面燃烧着不甘、屈辱,还有一种近乎野性的凶狠光芒!像一头被逼到绝境、随时会扑上来撕咬的小狼崽!
那眼神……那双眼睛……
沈知微的瞳孔骤然收缩!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!她猛地抬头,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这张苍白、疯狂、写满被遗忘的愤怒的年轻脸庞!
那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……那眼底深处隐约跳动的、如同鬼火般的暗金色光芒……竟然……竟然与记忆中那个马厩角落里,承受鞭笞却倔强凶狠的小男孩的眼睛……缓缓重合在了一起!
“是……是你?!”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带着巨大的震惊和茫然,“那个……马厩里的……”
“看来姐姐的记性,还没完全被狗吃了!”萧烬的声音冰冷刺骨,带着浓浓的讥讽和滔天的恨意。他指着自己心口那片狰狞的鞭痕,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,狠狠扎向沈知微:“这十七道疤!每一道!都是拜你们沈家所赐!拜那个高高在上的三少爷一句轻飘飘的‘这马奴手脚不干净’所赐!”
他胸膛剧烈起伏,断臂处的鲜血流得更急,将他脚下的地毯染红了一小片,他却浑然不顾,仿佛那疼痛远不及心口被遗忘的旧伤带来的万分之一。
“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……”他喘息着,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,狠狠剜着她,“踩死一只蝼蚁,连眼都不会眨一下!我在你们眼里,连条狗都不如!是随时可以打死、丢去乱葬岗的野种!”
他猛地逼近一步,完好的左手死死扣住沈知微的下巴,强迫她直视自己眼中翻腾的、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恨意和……那恨意深处,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被彻底掩盖的脆弱和委屈。
“可是……”他的声音陡然变调,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,带着一种奇异的、令人心碎的哽咽,“可是那天……只有你……”
他扣着她下巴的手在微微颤抖,那双燃烧着怒焰的暗金色眼眸深处,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,露出了底下深藏的、被岁月尘封的柔软。
“只有你……沈知微……”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心口里艰难地挤出来,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无法言说的委屈,“只有你……在那个地狱一样的马厩外面……偷偷地……塞给了我一颗糖!”
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!
十二岁的沈知微,躲在荒草丛后,看着那个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小男孩,心脏揪成一团。她害怕那个凶神恶煞的管事,不敢出声。小小的手在袖袋里摸索着,摸到了白天丫鬟偷偷塞给她的一小包松子糖,那是她仅有的、为数不多的“甜”。她紧张得手心冒汗,趁着管事转身去拿水喝的间隙,像只受惊的小兔子,飞快地冲到草堆边,将一颗裹着糯米纸、散发着甜香的松子糖,用力塞进了小男孩满是血污和尘土、冰冷颤抖的手心里!
然后,在他那双骤然抬起、写满惊愕和茫然的乌黑眼眸注视下,她像来时一样,飞快地、悄无声息地逃回了荒草丛的遮蔽之中,只留下一个仓惶消失的裙角背影。
那颗糖……
“那颗糖……”萧烬的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,扣着她下巴的手也无意识地松开了力道。他低头看着自己心口狰狞的疤痕,眼神空洞,仿佛穿透了时光,回到了那个充满血腥和绝望的马厩角落。
“那么甜……甜得……像做梦一样……”他喃喃着,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其微弱、近乎虚幻的温柔弧度,随即又被更深的痛楚淹没,“我把它攥在手心里……攥得那么紧……糖都化了……粘在手上……我一点点舔掉……舍不得咽下去……”他的声音越来越低,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委屈和依恋,“那是……我活那么大……尝到的……第一口甜……”
沈知微呆呆地看着他,看着这个强大、暴戾、如同魔神般的男人,此刻却像个被遗弃的孩子,沉浸在关于一颗糖的卑微回忆里。巨大的冲击让她忘记了恐惧,忘记了身处何地,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惊涛骇浪。
原来……那颗微不足道的糖……竟成了他黑暗童年里唯一的光?而他这些年……竟是为了这道光……才……
“可是……”萧烬猛地抬起头,眼中的脆弱瞬间被更深的、近乎绝望的愤怒和疯狂取代!他完好的左手猛地抓住沈知微的手腕,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,拖着她踉跄地扑向旁边紫檀木桌!
“哐当!”一声巨响!
桌上那个一直放置着、象征着他病态掌控的精致药碗被粗暴地扫落在地,摔得粉碎!深褐色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,浓烈的苦涩瞬间弥漫开来。
取而代之的,是他反手从腰间拔出的那柄寒光凛冽的匕首!冰冷的刀锋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幽芒!
“啊!”沈知微被他狂暴的动作和突如其来的凶器吓得魂飞魄散,尖叫出声!
萧烬却对她的恐惧置若罔闻!他眼中燃烧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火焰,嘴角咧开一个扭曲到极致的笑容,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!
他强硬地掰开沈知微冰冷僵硬的手指,将那把沉重的、带着他体温的匕首,硬生生地塞进了她颤抖的手心!然后,他死死攥住她握着匕首的手腕,用尽全身力气,牵引着那冰冷的刀尖,狠狠地、决绝地抵向自己赤裸的、还在淌血的胸膛——正对着心脏的位置!正对着那片狰狞鞭痕的中心!
“呃!”巨大的力量让沈知微根本无法挣脱!刀尖瞬间刺破了皮肤!一点殷红如同朱砂痣般,在他麦色的胸膛上晕染开来!
“你给的糖……我含化了都舍不得咽……”他喘息着,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从那双暗金色的眼眸中汹涌而出,混合着断臂处流下的鲜血,砸落在她冰冷的手背上,灼烫惊人。他的声音嘶哑破碎,带着一种被全世界遗弃的悲怆和孤注一掷的疯狂:
“现在……”他死死盯着她惊恐到失焦的眼睛,攥着她手腕的手如同烧红的烙铁,牵引着那锋利的刀尖,又往前送了一分!鲜血顺着刀锋蜿蜒流下!
“该姐姐……喝我的血了!”他几乎是嘶吼出来,带着一种献祭般的狂热和毁灭性的痛楚,“用我的命……还你当年的糖!够不够?!够不够洗清我这满身的罪孽?!够不够……让你记住我?!”
冰冷的刀锋紧贴着温热的皮肤,锋利的刃口已经浅浅地嵌入了皮肉。沈知微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心脏狂野而绝望的搏动,每一次震动都通过刀身传递到她的掌心,震得她整条手臂都在发麻。滚烫的泪水混合着鲜血砸落在她的手背,那温度灼得她灵魂都在颤抖。
“疯子……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!”她失声尖叫,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,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抽回被他死死攥住的手腕,指甲深深陷入他手背的皮肉里,“放开我!萧烬!放开!”
“不放!”他嘶吼回去,眼中燃烧着近乎癫狂的执念,非但没有松手,反而更加用力地牵引着她的手,让那刀尖更深地陷入他的皮肉!更多的鲜血涌出,染红了他麦色的胸膛,也染红了她的指尖。“死也不放!姐姐……你给的糖……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!你要拿走它……不如直接拿走我的命!”
他猛地低下头,滚烫的额头抵上她冰冷的额角,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喷在她的脸上,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:“十年……整整十年!我从地狱里爬出来……踩着尸山血海爬到今天这个位置……不是为了别的!就是为了找到你!把你锁在我身边!把当年那颗糖的甜……千倍万倍地还给你!用我的所有!我的命!”
“可你呢?!”他猛地抬起头,暗金色的眼眸里是碎裂的星辰和无边的痛楚,“你忘了我!你怕我!你恨我!你只想逃!沈知微!你的心……是石头做的吗?!”最后一句质问,带着撕裂般的哭腔,像一个被彻底抛弃的孩子。
沈知微被他眼中那纯粹的、毫无保留的、几乎要将他自己也焚烧殆尽的痛楚狠狠击中!那十年暗无天日的鞭痕,那卑微如尘却视若珍宝的一颗糖,那从地狱爬回只为追逐一道微光的执念……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的理智。她挣扎的手,蓦地僵住了。
“我……”她张了张嘴,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。望着他心口那不断扩大的血痕,望着他苍白脸上滚落的泪水,一种迟来了十年的、尖锐的心疼,混杂着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,如同藤蔓般死死缠绕住她的心脏,让她痛得无法呼吸。
“我……没想拿走你的命……”她的声音细若蚊呐,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颤抖和一丝……软化。
这句话,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。
萧烬狂暴的动作骤然停滞。他攥着她手腕的手,力道依旧大得惊人,却没有再向前推进。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,那双暗金色的眸子里,疯狂的风暴似乎凝滞了一瞬,汹涌的恨意和绝望之下,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,如同风中之烛,脆弱得不堪一击。
“那……糖呢?”他喘息着,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,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、小心翼翼的求证,死死锁住她的目光,“姐姐……当年那颗糖……甜吗?你……还愿意……再给吗?”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匕首的刀尖依旧抵在他流血的心口,温热的血珠顺着冰冷的刀刃滑落,滴在地毯上,发出极其细微的“嗒”声。时间在粘稠的血腥味和苦涩的药味里缓慢流淌。
沈知微看着他的眼睛。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——偏执的疯狂、毁灭的冲动、被遗忘的愤怒、深入骨髓的委屈……以及此刻,那几乎被淹没的、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、绝望的希冀。
她的心,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力量狠狠攥紧、揉碎。十年炼狱换一颗糖的执念,沉重得让她窒息。她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,摇了摇头。
萧烬眼中那点微弱的光芒,瞬间黯淡下去,如同被吹灭的残烛,只剩下死寂的灰烬。绝望如同实质的黑暗,即将彻底吞噬他。
“……糖很甜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一种连自己都未曾明了的……酸涩,“但是萧烬……我给的,从来不是糖……”
她抬起另一只没有被禁锢的手,指尖颤抖着,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勇气,轻轻拂过他脸颊上冰冷的泪痕。那触感,如同拂过烧红的烙铁。
“……是药。”她看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道,“当年是,现在……或许也是。”她的目光,落向地上那摊打翻的、散发着浓烈苦涩的药汁残迹。
萧烬的身体猛地一震!攥着她手腕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,力道不自觉地松开了几分。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,那双暗金色的眼眸里,死寂的灰烬之下,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艰难地、极其缓慢地复燃。那是一种困惑,一种巨大的冲击,一种……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一丝微茫星火的、不敢置信的悸动。
药?
那颗照亮他十年黑暗、支撑他从地狱爬回的……是药?是……苦的?
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,劈开了他心中那堵由偏执和疯狂筑起的高墙,露出底下深藏的、从未愈合的、血淋淋的伤口和……一丝微弱的、对“甜”的渴望。
他眼中的疯狂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、近乎茫然的疲惫。攥着她手腕的手,终于一点一点地、极其缓慢地松开了。匕首“哐当”一声掉落在染血的地毯上。
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,失血过多的眩晕和巨大的情绪冲击终于彻底击垮了他。他向后踉跄一步,重重地跌坐回冰冷的紫檀木榻上,断臂处的鲜血瞬间将身下的锦垫染透了一大片。
他抬起头,脸色苍白如纸,眼神空洞地望着她,嘴唇翕动了几下,最终只是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:“药……苦的?”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,在确认一个打败认知的事实。
沈知微看着跌坐在血泊中的萧烬,看着他眼中那片被巨大迷茫和脆弱取代的疯狂,看着他断臂处触目惊心的、不断涌出的鲜血,心脏像是被无数细密的针狠狠扎过。那尖锐的心疼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怨恨。
“来人!”她猛地转身冲向紧闭的房门,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厚重的门板,声音因急切而尖锐刺耳,“快来人!拿止血散!拿干净的白布!拿热水!快——!”
她喊得声嘶力竭,直到喉咙都隐隐作痛。
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钥匙开锁的哗啦声。门被猛地推开,管家那张刻板的脸出现在门口,看到室内的景象,眼中也闪过一丝惊骇。他身后跟着两个端着热水盆和药箱、脸色发白的侍女。
“快!止血!”沈知微几乎是扑过去,一把抢过侍女手中装着干净白布和止血散的金疮药瓶。她甚至顾不上自己满手的血污,冲到榻边,跪坐在萧烬身侧。
他靠在榻上,闭着眼,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,眉头因剧痛而紧紧蹙着,气息微弱。断臂处的绷带早已被鲜血浸透,心口那个被刀尖刺破的小伤口也在缓缓渗血。此刻的他,褪去了所有的暴戾和疯狂,脆弱得像一尊随时会碎裂的琉璃。
沈知微的手抖得厉害。她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她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被血黏连的旧绷带,露出下面狰狞的断口。那翻卷的皮肉和森白的骨茬,让她胃里一阵翻腾,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。她拿起干净的白布,蘸了温热的水,动作尽可能轻柔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污。她的手指冰凉,每一次触碰他滚烫的皮肤,都能感受到他身体细微的痉挛。
管家沉默而高效地递上药粉。沈知微接过,小心地将散发着辛辣气味的褐色粉末均匀地洒在断臂的创面上。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,萧烬的身体猛地绷紧,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,额角瞬间渗出大颗冷汗,但他依旧紧闭着双眼,没有睁开。
沈知微的心也跟着一抽。她加快了动作,用干净的白布条,一圈一圈,仔细而用力地缠绕包扎,力求压迫止血。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……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。
处理完断臂,她又看向他心口那个小伤口。血已经基本止住了,留下一道细小的殷红划痕,横亘在那片狰狞的旧鞭痕之上,显得格外刺眼。她同样仔细地清洗、上药,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。
整个过程中,萧烬始终闭着眼,没有看她一眼。只有那紧蹙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睫毛,泄露了他承受的巨大痛楚。
侍女端来了煎好的汤药,浓黑的药汁散发着比以往更加浓烈的苦涩气味。
管家接过药碗,习惯性地想上前,却被沈知微抬手拦住了。她看着管家,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:“给我。”
管家迟疑了一下,终究还是将药碗递给了她。
沈知微端着那碗滚烫的、散发着致命苦味的药,重新跪坐在萧烬榻边。药气熏得她眼睛发涩。她舀起一勺,轻轻吹了吹,送到他苍白的唇边。
“喝药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。
萧烬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。他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。那双暗金色的眸子,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,失去了往日的锐利和疯狂,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空洞的茫然。他的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药勺上,那深褐色的液体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。
然后,他的目光缓缓上移,落在了沈知微的脸上。他的眼神极其复杂,带着审视,带着困惑,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……微弱的希冀?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个给他处理伤口、喂他喝药的人,是不是那个他追逐了十年、又被他亲手拖入地狱的幻影。
他没有张嘴。只是静静地看着她,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。
沈知微举着药勺的手有些发酸,药气熏得她几乎要落下泪来。她看着他空洞而疲惫的眼神,心中那片坚冰,在无声无息地融化。她再次将药勺往前送了送,声音放得更柔,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、近乎哄劝的语调:
“喝了……伤才能好。”
萧烬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。他依旧沉默着,目光在她脸上和她手中的药勺之间游移。许久,久到沈知微以为他不会喝了,他才极其缓慢地、如同耗尽全身力气般,微微张开了苍白的唇。
沈知微小心地将药汁喂了进去。
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,萧烬的眉头瞬间拧紧,身体也下意识地绷直,但他没有吐出来,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暴怒。他只是闭着眼,喉结滚动,将那口苦到极致的药汁,艰难地咽了下去。
沈知微看着他因痛苦而微微扭曲的脸,心中那点酸涩的柔软又扩大了几分。她舀起第二勺,再次吹凉,递到他唇边。这一次,他没有犹豫,顺从地张开了嘴。
一勺,又一勺。苦涩的汤药在沉默中缓缓减少。烛火在墙壁上投下两人交叠的影子,一个喂得专注,一个喝得沉默。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和药味交织在一起,形成一种奇异的、令人心头发紧的氛围。那些疯狂的嘶吼,血腥的威胁,偏执的占有……仿佛都随着这碗苦药,被暂时地压了下去。
窗外,不知何时,雨停了。清冷的月光艰难地穿透厚厚的云层,洒下一片朦胧的微光,落在窗棂上,也落在室内这对被宿命和疯狂紧紧捆绑的男女身上。
当最后一勺药汁喂完,沈知微放下空碗,拿起旁边温热的湿帕子,想替他擦去唇角的药渍。
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唇角的瞬间——
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!
力道依旧很大,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,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。
沈知微一惊,抬头望去。
萧烬不知何时睁开了眼。那双暗金色的眸子,在失血后的虚弱和药力的作用下,显得比平时更加幽深,如同不见底的寒潭。但那里面翻涌的疯狂风暴已然平息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、疲惫的、却又无比执拗的专注。他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她,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吸入那两潭深水之中。
他的嘴唇动了动,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,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、不容置疑的宣告:
“你是我的药……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最深处挤出来,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占有,“……这辈子……都别想逃掉。”